我叫陈硕,97年的时候,我在香港。
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北京爷们儿,揣着几万块钱,跟着一帮人南下,说要赶上回归的东风,淘第一桶金。
狗屁的第一桶金。
我在深水埗租了个“劏房”,就是那种一个房间被木板隔成好几个小间的笼子,转身都费劲。白天出去跑业务,卖点内地倒腾过来的廉价小商品,晚上回来听着隔壁夫妻吵架,楼下马友记的伙计剁烧腊,还有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粤剧。
那时候的香港,空气里都是湿的,又热又黏,混着海水腥味儿、烧腊的油腻味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整个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每个人都在里面闷着,喘着,盼着点什么,又不知道在盼什么。
7月1号那天,下着雨。
不是北京那种爽快的瓢泼大雨,是那种细细密密,没完没了,钻进你骨头缝里的雨。
维多利亚港那边人山人海,电视里滚动播放着“百年国耻,一朝得雪”,我没去凑那热闹。
我觉得那跟我没关系。
我一个连下个月房租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倒爷,谈什么家国情怀?
俗,太俗了。
我就在马友记的铺子门口,要了半只烧鹅,一瓶蓝带啤酒,坐在油腻腻的折叠桌边,看着街上匆匆跑过的人,听着雨打在塑料棚顶上的声音。
啪嗒,啪嗒。
像谁的心跳。
电视里,米字旗缓缓降下,五星红旗升起。
周围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抹眼泪,马友记的老板往我碟子里多夹了两块烧肉,嘟囔了一句:“返屋企咯。”(回家咯)
我听不懂,但我大概能猜到意思。
我只是闷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酒是凉的,烧鹅是热的,心是半凉不热的。
大概午夜时分,雨小了点,我晃晃悠悠往回走。
酒精上了头,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路过一条后巷,一股垃圾发酵的酸臭味儿混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正要绕开,忽然听到一点声音。
很轻,像小猫在叫。
“喵……喵……”
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一点,心软。见不得这些。
我借着街角路灯昏黄的光,循着声音往里走了几步。
在一个堆满纸箱和破烂的角落,声音是从一个半湿的纸箱里传出来的。
我以为是只流浪猫,想着明天早上要是还活着,就给它弄点吃的。
我蹲下身,扒拉开纸箱的盖子。
里面不是猫。
是个婴儿。
一个用一块破旧的、发黄的毛巾包着的孩子,小脸皱巴巴的,像个红薯,眼睛紧紧闭着,嘴巴一张一合,发出那种微弱的、让人心头发紧的叫声。
我的酒,瞬间醒了一大半。
操。
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这个字。
我下意识地左右看,后巷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
谁他妈这么缺德?
孩子旁边,放着一个红色的利是封,已经被雨水泡得有点软了。
我哆哆嗦嗦地拿起来,打开。
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墨水被雨水晕开了一些。
“求好心人收留。生于七月一日,回归日。我们走投无路,实在养不起。求你,让她活下去。”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就这么几行字。
生于七月一日。
今天。
我看着那个小东西,她好像感觉到了光,或者是我身上的活人气,叫声大了一点。
我该怎么办?
报警?
我掏出那个刚买不久的诺基亚,按了999。
但手指悬在拨出键上,迟迟没按下去。
我能想象到接下来的流程。警察来了,问话,做笔录,然后把孩子送到福利机构。
然后呢?
她会在一个全是孤儿的地方长大,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我自己的童年。
我也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在亲戚家轮流吃饭长大的。那种看人眼色,寄人篱下的滋味,我比谁都清楚。
我看着纸箱里的她,她也成了我。
去他妈的。
我心里骂了一句。
骂谁,我也不知道。骂她的父母,骂这个操蛋的世道,还是骂我自己多管闲事。
雨又大了起来。
我把孩子连同那块破毛巾一起抱了起来。
很轻,轻得像一团棉花,但又很重,重得我胳膊都在发抖。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她在我怀里,居然不哭了。
好像找到了一个温暖的窝,小嘴咂巴了两下,睡着了。
我抱着她,像抱着一个炸弹,僵硬地走回我那个狗窝一样的劏房。
隔壁的夫妻还在吵架,楼下的烧腊味儿飘了上来。
一切都没变。
但我的世界,好像从这一刻起,全他妈乱套了。
我给她取名叫陈晖。
陈,跟我的姓。
晖,光晖的晖。我希望她的未来能有点光。
也谐音“回归”的“回”。
听起来像个男孩名,但我觉得挺好,结实,扛得住事。
养一个孩子有多难?
没养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
尤其是在97年的香港,在我那个连转身都困难的劏房里。
第一天晚上,我就崩溃了。
她饿了,哭得撕心裂肺。我连奶粉是什么牌子都不知道,更别说怎么冲。
我半夜三点冲下楼,敲开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门。
“阿sir,要咩呀?”(先生,要什么?)店员睡眼惺忪。
“奶粉,婴儿的,刚出生的那种。”我比划着,一口京片子混着蹩脚的广东话。
他指了指货架。
我看着上面一堆洋文,头都大了。最后只能选了个包装上婴儿笑得最开心的。
回到家,开水,凉水,兑。
水温多少?不知道。
奶粉放几勺?不知道。
说明书上全是繁体字和英文,我看得眼晕。
最后胡乱冲了一瓶,塞进她嘴里。
她喝了两口,全吐了出来,喷了我一身。
然后接着哭。
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坐在床边,看着她哭,我也想哭。
我到底图什么?
我为什么要捡这么个麻烦回来?
我把她送走,现在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小脸,看着她紧紧攥着的小拳头。
那张纸条上的字又在我脑子里浮现:“求你,让她活下去。”
操。
我认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一场战争。
我的生意彻底黄了。
白天我抱着她,根本没法出门。晚上她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哭闹一次,我整夜整夜没法睡觉。
我学会了换尿布,冲奶粉,拍嗝。
我的劏房里,堆满了奶粉罐和尿布,空气里永远是一股奶腥味和屎尿味儿的混合体。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我那点积蓄,很快就见了底。
最穷的时候,我一天就吃一个菠萝包。
菠萝包一块五,我能从早上扛到晚上。
晖晖的奶粉不能断。
我开始打零工,去码头扛包,去餐厅洗盘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我以前在北京,好歹也是个坐办公室的,现在,我就是个苦力。
那段时间,我最怕听到晖晖哭。
她一哭,我就心慌。
是饿了?是病了?还是不舒服?
我一个大男人,手足无措。
幸好,有邻居王太。
一个五十多岁的香港本地阿婆,老公早就没了,儿子在国外,一个人住。
她一开始看我的眼神,充满警惕。一个单身男人,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
后来见我实在笨手笨脚,孩子被我养成了一只瘦猴,终于忍不住了。
“靓仔,你咁样唔得噶。”(小伙子,你这样不行啊。)
她推开我的门,一股脑地教我。
奶粉要用几度的水,尿布要怎么包才不会漏,孩子发烧要用温毛巾擦身体……
她像个指挥官,把我训得团团转。
有时候,她会帮我带一下午孩子,让我能出去喘口气,找点活干。
她会抱着晖晖,用不咸不淡的广东话唱着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
晖晖在她怀里,总是很乖。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一幕,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感激,又有点酸。
我这个爹,当得真失败。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晖晖会笑了,会爬了,会含含糊糊地叫“baba”了。
她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时候,我正在洗碗。
油腻的盘子,冰冷的水。
她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裤腿,仰着小脸,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爸……爸。”
我手一抖,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没管盘子,转过身,把她抱了起来。
她咯咯地笑,口水流了我一脖子。
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觉得,我之前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累,都值了。
晖晖从小就皮。
女孩子家家,没有一点文静的样子。
她学会走路之后,整个深水埗的后巷都成了她的游乐场。
我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找她。
她不是在追着野猫跑,就是在跟邻居家的男孩打架。
每次被我抓到,都是一身的泥,脸上挂着彩,但眼睛亮晶晶的,一点都不服输。
我气得想揍她,但举起手,看着她那张倔强的小脸,又下不去手。
“陈晖,你能不能像个女孩子?”我吼她。
她脖子一梗:“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跑了?”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是啊,女孩子怎么了?
她跑得飞快,那些比她大两三岁的男孩子都追不上她。
她像一阵风。
我有时候看着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恍惚间觉得,她好像天生就该属于跑道。
她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开运动会。
我去看。
660米跑,她一个小不点,混在一群高年级的学生里,一点都不起眼。
发令枪一响,她就像一颗子弹一样蹿了出去。
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红色的跑道上飞驰,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后。
她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她冲过终点线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她拿了冠军。
她举着那个小小的奖牌,穿过人群,跑到我面前。
“爸,给你!”
她满头大汗,脸颊通红,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
我接过那个冰凉的奖牌,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孩子,是为跑步而生的。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几乎耗尽我所有力气的决定。
我要送她去体校,接受专业的训练。
这个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王太第一个不同意。
“阿硕,你疯啦?练体育好辛苦的,女孩子家家,以后一身伤,点嫁人啊?”(怎么嫁人啊?)
我自己也犹豫。
我知道那条路有多苦。
我更知道,那条路有多烧钱。
报名费,训练费,装备费,营养费……每一笔都是天文数字。
凭我,一个在码头扛包的苦力,我拿什么去供她?
那天晚上,我跟晖晖谈了一次。
我第一次那么严肃地跟她说话。
“陈晖,你想好了吗?这条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会很苦,比你跟人打架还苦。”
她坐在小板凳上,两条腿晃荡着,看着我。
“爸,我想跑。”
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犹豫。
“我想跑得更快,快到没人能追上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梦想的光。
我他妈有什么资格去熄灭它?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爸陪你。”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只剩下两件事。
挣钱,和陪晖晖训练。
我一天打三份工。
早上四点起床去码头卸货,干到中午。下午去茶餐厅送外卖,送到晚上七点。晚上再去酒吧当清洁工,干到凌晨两点。
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
我像一头被套上犁的牛,不知疲倦地往前走。
我把所有挣来的钱,都换成了晖晖的跑鞋,训练服,还有各种营养品。
我自己,常常是一个面包,一瓶水,就是一顿饭。
晖晖的训练很苦。
我每天去训练场接她。
她总是最后一个走的。
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在跑道上,一遍又一遍地冲刺,直到累得瘫倒在地。
她的腿上,永远是青一块紫一块。
有时候练得狠了,晚上睡觉腿抽筋,疼得直哭。
我抱着她,给她按摩,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晖晖,要是太苦了,咱不练了,好不好?”我忍不住说。
她咬着牙,满脸是汗和泪。
“不。爸,我能行。”
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
或者说,她和我一样,骨子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我们就像两只在悬崖上攀爬的蚂蚁,谁也不肯松手。
日子就在汗水和伤痛中,飞快地溜走。
晖晖从市里的比赛,到省里的比赛,再到全国的比赛。
她拿的奖牌,越来越多。
从铜牌,到银牌,到金牌。
我们那个小小的劏房里,有一面墙,专门用来挂她的奖牌。
金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她用汗水和泪水换来的,也是我用命换来的。
晖晖长大了。
她进了省队,然后是国家队。
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我们开始用电话联系。
每次打电话,她都会问我:“爸,钱还够不够?”
“够,够,你爸有的是钱。”我总是这么说。
其实,我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常年的劳累,让我的腰和腿都落下了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
但我不能告诉她。
她是我的希望,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她开始在国际赛场上崭露头角。
亚洲青年锦标赛,世界大学生运动会……
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体育新闻里。
“短跑天才少女陈晖……”
我每次看到报纸上她的照片,都会偷偷地笑。
我把那些报纸,一张一张地剪下来,夹在一个本子里。
那个本子,比我的命还重要。
晖晖十八岁那年,我们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她放假回家,带回来一个男生。
是她队的队友,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看着挺精神。
“爸,这是我男朋友。”她介绍道。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
“男朋友?陈晖,你今年多大?你忘了你的目标是什么了吗?你现在谈恋爱,你想干什么?”
我的声音,大得整栋楼都听得见。
那个男生被我吓得脸都白了。
晖晖的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谈恋爱怎么了?我耽误训练了吗?我成绩下降了吗?”她也冲我吼了起来。
“你现在没下降,不代表以后不会!你知不知道你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
我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我不想拿我的付出去绑架她。
但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委屈,觉得愤怒。
“你为了我?你为了我什么?”她好像被我的话刺痛了,眼睛都红了。
“陈硕,我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捡我回来?”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你是不是就为了今天?为了让我给你拿个冠军,给你长脸?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实现你梦想的工具吗?”
“你问过我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吗?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我没有朋友,没有娱乐,现在连谈个恋爱你都要管!”
“我有时候真希望,你当年没有捡到我!”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女儿,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那个家。
那个挂满了她奖牌的家。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香港的夜,依旧那么繁华,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
但这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
她说的对吗?
我是不是真的把她当成了工具?
我扪心自问。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希望她好。我希望她能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让全世界都看到她。
我希望她能活成一道光,照亮她自己的人生,也照亮我这个在阴沟里打滚的烂人。
这有错吗?
我走回马友记,那个我捡到晖晖的地方。
老板已经换了人,铺子也重新装修过。
我又要了半只烧鹅,一瓶蓝带。
味道,好像和二十年前不一样了。
我喝了很多酒。
我好像又回到了97年那个下雨的夜晚。
我看到了那个在后巷里瑟瑟发抖的年轻人,看到了那个在纸箱里嗷嗷待哺的婴儿。
如果时间能重来,我还会把她抱起来吗?
会的。
我他妈还是会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我推开门,屋里黑着灯。
我以为她走了。
我摸索着打开灯。
她坐在小板凳上,就是当年我问她要不要练跑步时,她坐的那个位置。
她身边,放着一个行李箱。
那个男生已经不在了。
她听到我开门,抬起头。
眼睛肿得像桃子。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对视着。
过了很久,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爸,对不起。”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刚才……是胡说的。”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但我手上的机油味和酒味混在一起,我又缩了回来。
“是我不好。”我说,“爸不该对你发火。”
“那个男生……分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
“他说,他要去国外读书,不练了。他说,他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的未来,是什么?”
“他说,他家很有钱。他爸妈可以安排好一切。而我,除了跑步,什么都没有。”
晖晖看着我,眼泪又掉了下来。
“爸,我是不是真的除了跑步,什么都没有?”
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傻孩子。”我拍着她的背,“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啊。”
“你有爸爸啊。”
那一晚,我们父女俩,聊了很久。
从她小时候的糗事,聊到训练的艰辛,再聊到未来的梦想。
我们把所有藏在心里的结,都解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知道,我的女孩,长大了。
她不仅要面对跑道上的对手,还要面对生活里的刀枪剑戟。
而我能做的,就是永远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2017年,伦敦。
世界田径锦标赛。
女子400米决赛。
我坐在观众席上,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周围,是挥舞着各国旗帜的观众,他们的呐喊声,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
我攥着手里的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手心全是汗。
跑道上,八名运动员已经各就各位。
晖晖在第四道。
她穿着红色的运动服,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
她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活动,压腿,扭腰。
她的表情,很平静。
但只有我知道,她平静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渴望胜利的心。
这几年,她太苦了。
为了备战这次比赛,她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在训练。
旧伤复发,她咬着牙坚持。
技术瓶颈,她通宵看录像,一点点抠动作。
她的教练,张指导,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私下里跟我说:“陈硕,你这个女儿,是个狠人。对自己狠,对对手更狠。她天生就是为大场面而生的。”
我看着场上的她,隔着那么远,我好像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
一股王者之气。
现场广播开始介绍运动员。
当念到“Chen Hui, from China”的时候,我身边的几个中国留学生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我没喊。
我只是把手里的国旗,攥得更紧了。
“On your marks.”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Set.”
晖晖俯下身,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砰!
发令枪响。
八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同时飞射出去。
晖晖的起跑非常出色,几乎是完美的。
第一个弯道,她就确立了领先优势。
我死死地盯着她,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进入直道,她依旧保持着领先。
她的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
第二个弯道。
她开始加速。
她把其他人,一点一点地甩在身后。
“好样的!晖晖!”我身边的留学生在嘶吼。
我没喊。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在最后一百米。
400米,被称作是田径场上最残酷的项目。
它考验的不仅是速度,更是意志力。
最后一百米,是人类生理极限的终极挑战。
乳酸堆积,肌肉酸痛,呼吸困难,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晖晖冲进了最后的直道。
她的优势,依然明显。
但,我看到,她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了。
她的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摇晃。
我知道,极限到了。
而就在这时,第六道的牙买加选手,那个被誉为“黑色闪电”的天才少女,开始疯狂地追赶。
她的速度,快得惊人。
她和晖晖之间的距离,在迅速地缩小。
十米。
五米。
三米。
她们几乎要并驾齐驱了。
我感觉我的血都凉了。
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只看到,晖晖的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她的牙关,紧紧地咬着。
我仿佛听到了她骨骼在呻吟,肌肉在悲鸣。
“晖晖!加油啊!”
我终于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我的声音,嘶哑,难听,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
但,好像,她听到了。
我看到,在最后的十米,她几乎是踉跄着,用一种近乎摔倒的姿势,把自己的身体,狠狠地甩向了终点线。
她和牙买加选手,几乎是同时撞线。
谁赢了?
没有人知道。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终点处的大屏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大屏幕上,成绩跳了出来。
第一名,CHEN HUI,CHN,49秒58。
第二名,THOMPSON,JAM,49秒59。
0.01秒。
就差了这百分之一秒。
赢了。
我们赢了。
整个体育场,在沉寂了片刻之后,彻底沸腾了。
我身边的留学生,疯了一样地拥抱,跳跃,挥舞着国旗。
我没有动。
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跑道上那个瘫倒在地的身影。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二十年。
从97年那个下雨的夜晚,到今天。
整整二十年。
我所有的辛酸,委屈,疲惫,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值了。
值了。
晖晖成了奥运冠军,成了民族英雄。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媒体的闪光灯,领导的接见,企业的代言……接踵而至。
我们从深水埗那个破旧的劏房,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公寓。
我再也不用去码头扛包,不用去餐厅洗碗。
我成了“冠军的父亲”。
走在路上,都有人能认出我。
他们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夸我教女有方。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
教女有方?
我懂个屁的教育。
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只会用蛮力去爱她的笨蛋老爸而已。
晖晖变得很忙。
训练,比赛,参加各种活动。
我们见面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
有时候,我一个人待在那个大房子里,会觉得空落落的。
我会想起深水埗的劏房,想起隔壁夫妻的吵架声,想起楼下马友记的烧腊味儿。
我觉得,那才是家。
那场比赛之后,晖晖的身世,也被媒体挖了出来。
“奥运冠军竟是回归日弃婴,养父二十年含辛茹苦,谱写人间大爱。”
各种各样煽情的标题,占据了所有报纸的头版。
一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的故事。
然后,他们来了。
晖晖的亲生父母。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请问,是陈硕先生吗?我是陈晖的……妈妈。”
我当时正在阳台上给我养的花浇水。
听到“妈妈”两个字,我的手一抖,水壶掉在了地上。
他们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没告诉晖晖。
我想,我先去会会他们。
我见到了他们。
一对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年男女,穿着得体,但眉宇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局促和风霜。
女人一见到我,眼泪就下来了。
“陈先生,谢谢你。谢谢你把我们的女儿养得这么好。”
男人也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跟我讲了当年的故事。
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他们也是从内地来香港淘金的年轻人,未婚先孕。
那时候,他们没有身份,没有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一个孩子。
把孩子扔掉,是他们万般无奈之下的选择。
“我们不是不爱她。”女人哭着说,“我们每天都在想她,每天都在受着良心的谴责。我们一直在找她,找了二十年。”
“现在,看到她这么有出息,我们……我们真的很高兴。”男人说。
“我们不求她能认我们,我们只想见她一面,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听完了。
我心里很平静。
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
我只是觉得,很荒诞。
二十年前,你们把她像垃圾一样扔掉。
二十年后,她成了奥运冠军,你们就来认亲了。
如果,她没有成为冠军呢?
如果,她只是一个在餐厅端盘子的普通女孩呢?
你们还会来找她吗?
我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没意义。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说,“你们要见她,得她自己同意。”
我把决定权,交给了晖晖。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爸,我想见他们。”她说。
我有点意外。
“你想好了?”
她点了点头。
“我想当面问问他们,为什么。”
见面的地点,还是那家咖啡馆。
晖晖和我一起去的。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服,素面朝天。
那对男女看到她,激动得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那个女人,先开了口。
“孩子……我……我是妈妈。”
晖晖看着她,没有说话。
那个女人,又把当年的故事,声泪俱下地讲了一遍。
晖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她讲完,晖晖才开口。
她的声音,很平静。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当年扔掉我,是为了我好?”
那对男女,愣住了。
“我……”
“你们走投无路,你们养不起我。”晖晖继续说,“这些年,你们一直在找我,一直在受着良心的谴责。”
“听起来,你们才是受害者。”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嘲讽。
“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晖晖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
“如果,我没有拿到奥运冠军,如果,我现在只是一个在街边卖鱼蛋的普通人,你们还会像今天这样,哭着来认我吗?”
整个咖啡馆,都安静了下来。
那对男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答不上来。
或者说,他们不敢回答。
答案,我们都心知肚明。
晖晖笑了。
那笑容,有点冷。
“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
“谢谢你们,当年把我生下来。”
“也谢谢你们,当年把我扔掉。”
“如果没有你们,我不会遇到我爸。我不会有今天。”
她说完,转过身,看着我。
“爸,我们回家。”
我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过一句话。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很好。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晖晖。”我叫了她一声。
“嗯?”
“你……不恨他们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爸,你知道我最后一百米,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不能输。”
“我输了,最高兴的人,可能就是当年把我扔掉的人。他们会觉得,你看,扔掉你是对的,你就是个累赘。”
“但我赢了,就不一样了。”
“我赢了,我要站在全世界最高的地方,让他们看到。让他们知道,他们当年扔掉的,不是一个包袱,而是一个奥运冠军。”
“我要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所以,我不恨他们。我甚至应该感谢他们。”
“是他们的抛弃,才让我有了拼命的理由。”
“是他们的冷漠,才让我变得这么强大。”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她已经不需要我来保护了。
她自己,就已经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那天之后,晖晖的生活,渐渐回归了平静。
她推掉了很多商业活动,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训练中。
她说,她还想跑。
她想打破世界纪录。
她想成为一个传奇。
而我,也开始了我自己的新生活。
我用晖晖给我的钱,在深水埗,盘下了当年的马友记。
我把它重新装修了一下,改名叫“陈晖烧腊店”。
我学着自己做烧腊。
味道,当然比不上当年的老师傅。
但街坊们都很给面子,生意还不错。
王太经常会来店里,帮我打打下手,跟我聊聊天。
她说:“阿硕,你这辈子,值了。”
是啊。
值了。
有时候,晖晖会偷偷地跑回来看我。
她会戴着帽子和口罩,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坐在店里,要一份烧鹅饭。
她会一边吃,一边跟我抱怨训练有多苦,教练有多凶。
我就会一边剁着烧腊,一边听着,偶尔损她两句。
“嫌苦就别练了,回来跟我卖烧腊。”
“才不要!”她会冲我做个鬼脸,“我还要拿冠军呢。”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金灿灿的。
我看着她,恍惚间,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跑道上飞驰的小女孩。
她一直在跑。
从深水埗的后巷,跑到香港的体育场,跑到世界的最高领奖台。
她用她的双脚,跑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而我,这个捡到她的糟老头子,只是有幸,做了她二十多年的观众。
这就够了。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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